2008年3月18日 星期二

詩的教育

詩的教育
林以亮

(一)
第一要忍耐,可憐而過於熱切的心靈!
不要為片刻的榮譽,不要為顯露自己
在人眼中而工作。才能是最可怕的贈禮,
你要培植它,同時遮掩起過早的光明。
擺脫了一切羈鎖,逸千里又有何難能?
青松下蟪蛄悲啼,不知道朝晨的起始──
一代人驚異的眼光如何能夠滿足你,
當你在未成形時,就慕著千載的高名?

然而這才是最可傷,眼看明明可以達到
輝耀的星辰,讓它們一一熄滅而死去,
早年喚我為可兒的如今只歎息冷笑;

淚落在無人知道裡,運斤在冷北風中,
批評的直覺既已限出這嚴厲的牢獄,
生命儘管不可測,卻不能懊悔這犧牲。

(二)
像水銀潑翻在地下,深懼向四方溢流
將費去大半的力量。我所有的這一點
比起史上的最庸才是如何可羞浮淺,
長年受教育的結果又有多少能保留?
世紀凌跨過世紀,時代偶爾讓我出頭,
古人的造詣依然是不可接觸的遙遠──
未成名先想到不朽,未放先想到收斂,
總為這一點藝術的良心在與我為仇。

我不是不能(承認吧,這是最好的時機)
歌唱纖美的事物,或追隨移動的陽光,
發掘它到與不到處一切的喜樂哀傷。

但是在高矚遠望下,江河如兩道衣帶──
青色開始在東方,沉沒在不見的極西,
眼底有往昔的詩歌瀰漫若白雲滄海。

(三)
並且我一定要拒絕片時靈感的催促,
靈感──對其他詩人可說是傑作的泉源,
直出自內心不給人擺正紙張的時間,
百年中能有幾次像這樣真情的流露?
不肯沉靜下心來看一片普通的景物,
思想越淺陋,外面的句法裝飾越新鮮,
這些人從生至死,真如同蒙在鼓裡邊,
前面的覆轍如林,後面還欣欣來奔赴。

穿過了這些,直陷入萬物燃燒的中心,
剝盡了眩目麗辭,反使我更接近古人;
因為我自覺出發點與他們並無不同。

斤斤襲取著形式與字句固不值一笑,
規模還是勝過那些不著邊際的濫調,
可悲虎未曾夢見,連鵠都刻畫不成功。

(四)
這樣嘗試著使自己成為歷史的一環,
接受異地的形式而仍然生根於本土;
一字一句的產生都應該像不由自主,
背負著無限過去,方始能立足在目前。
這神秘的契合與正統像是脈脈相傳,
延續著歷史的長流,彼此卻不相重複,
每一篇章獨看來不管是多光輝耀目,
不回到古典背景中,意義不能說完全。

悠長的歲月這樣消磨在否定工作中,
從腦裡使一些壞影響自動減輕漶滅,
等候著彷彿是彩筆已被夢中人索回,

等候著中華的語言重新在靜中形成──
每一字引起另一字,如泉水汨汨不竭,
反映出不再是個人而是一國的光輝。

(五)
然後這晝夜撕碎了心胸的混亂鬪爭
逐漸的平靜,若一天亂雲重歸于次序。
早年迸露的鋒芒此時已包裹著棉絮,
至大的啟示來到如雷霆將人耳震聾。
我愕然向四方探望,竭力抑止住心中
欲吐的呼喚:「還給我昔日絢麗的詩句,
表面的吸引力難道不夠將眼睛佔據?
為何要變成無限狹,只為了深入一分?」

現在當我向回看這一段枯瘠的時光,
當懷疑,絕望以及一切對藝術的嘲笑,
圈住剛形成的意志,禁不住戰慄,傷神。

終竟開始在許多人畢生欲達的地方,
短短的片時間握著整個世紀的光耀,
唯其鬪爭是激烈的,勝利才愈加可珍。


我把前貼兩段錯漏的文字改正,加上後三段,這就是〈詩的教育〉全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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