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一整個世紀的單腿長跑
(前略)
一則小故事:一九二四年,馬克斯‧布洛德出版了一本熱情的短篇專論,主題是楊納切克(用德文寫的,也是第一本關於楊納切克的書)。赫佛特立刻攻擊他,他認為布洛德缺乏嚴肅的科學精神!證據是,有些楊納切克年輕時作的曲子,布洛德甚至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存在!楊納切克替布洛德辯護,他說:聽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幹什麼?為什麼要拿作曲家自己覺得不重要,甚至燒掉一大部分的東西來批評他?
這就是關於原型的衝突:一種新的風格,一種新的美學,這些東西如何捕捉?像歷史學家喜歡的作法,努力回溯,找到藝術家年輕的時候,找到他的第一次交媾,找到他包過的尿布?還是,像藝術實踐者,關心作品本身,關心作品的結構,並且去分析、剝解、比較、對照?
我想到《艾那尼》(Hernani)著名的首演。雨果二十八歲,他的朋友們還更年輕,他們的熱情不僅是為了這齣戲,更是為了這齣戲的美學,他們認識這種美學,他們捍衛這種新的美學,他們為此奮戰。我想到荀白克;雖然他被這麼多人冷眼相待,但是他也被年輕的音樂家、被他的學生們和行家圍繞,阿多諾也在其中,他將寫下一部為荀白克的音樂留下偉大詮釋的的名著。我想到超現實主義者,他們急著為他們的藝術附上一份理論宣言,避免一切錯誤的詮釋。換句話說,所有現代流派一直在奮戰,為的不僅是他們的藝術,也為了他們的美學綱領。
楊納切克在他的外省地方,身邊沒有任何一幫朋友。沒有任何阿多諾,連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個阿多諾也沒有,沒有人在那裡幫他解釋他的音樂新意何在,他只能獨自前行,沒有任何理論支持,宛如一個單腿的跑者。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布爾諾有一個年輕音樂家的圈子非常愛他,也理解他,但是他們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他死前幾個月,布拉格的國家劇院(就是十四年期間都拒《顏如花》於門外的那個劇院)將阿班‧貝爾格的《伍采克》搬上舞台;這種過於現代的音樂激怒了布拉格的觀眾,噓聲四起,劇院主管不得不迅速做出順從民意的決定,把《伍采克》從節目單上抽掉。此時老邁的楊納切克捍衛貝爾格,公開地、猛烈地,彷彿只要時間還來得及,他就要讓人知道,誰和他是一夥的,哪些人是他的自己人,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自己人。
此刻,楊納切克已辭世八十年,我打開《樂如思辭典》(Larousse),讀著他的簡介:「...他經常採集民間歌曲,這些歌曲的精神灌注在他所有的作品和政治思想裡」(請試著想像,這段話所描繪的這個幾乎不可能存在的白吃是什麼德行)......他譜寫的是「徹底的民族性與種族性」的作品(請留意,這段話是在現代音樂的國際脈絡之外寫的!)......他的歌劇「充滿社會主義的意識型態」(完全不知所云);他們把他的音樂形式描述成「傳統的」,而且不談他的不因循、不流俗;關於歌劇,他們提到的是《夏爾卡》(Sarka)(這是不成熟的作品,理當被遺忘),而他的《死屋手記》(De la maison des morts),這齣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歌劇之一,卻隻字未提。
所以,看到數十年間,多少鋼琴家、樂團指揮在尋找楊納切克的風格時,被這些指示牌引入歧途,有什麼好驚訝的呢?我對於真正理解他,並且毫無遲疑的那些人因而懷抱更多的敬意:查理‧馬克拉斯(Charles Mackerras)、亞蘭‧普拉內斯、阿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二00三年,他去世七十五年,在巴黎,我出席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聽眾極為熱情,那是皮耶‧布列茲指揮演出的《隨想曲》(Capriccio)、《小交響曲》(Sinfonietta)和《慶典彌撒》(Messe Glagolitique)。我從未聽過比這次演出更楊納切克的楊納切克作品——魯莽放肆的清明,反浪漫的表現性,粗暴的現代性。當時我心想:或許,在一整個世紀的長跑之後,只用一條腿在跑的楊納切克,最後終於和他的自己人組成的跑者群會合了。
米蘭‧昆德拉《相遇》,〈VII我的初戀〉,單腿人偉大的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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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則留言:
前幾天就有人在aNobii的村上春樹討論區說:
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樂,聽了幾遍後,忽然感覺很左派,整個就想幫他配上歌詞: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這本書開門見山的主題樂跟裡面的宗教政治合體的神祕團體先驅相互呼應
書友若也是跑者,此時正跑到小徑嗎? 相信小徑幽靜的氛圍能讓跑者微笑吧! ^^
曾兄
關於楊那切克,我要說的其實是:我一點都不在乎《1Q84》用上小交響曲有沒有任何的象徵意義,又或者質疑村上在小說裡用上這段音樂的必要(此前已經有人對此提出質疑我不贅述),當然不只是必要,比較多的是關乎音樂品味,在我看,村上在小說裡織入音樂可是王小二過年,一本不如一本啊。
無如何,因為村上讓更多人得識我心儀的這位作曲家總是好事。我還是要說,對音樂的理解和音樂小說的互文,當代小說家裡昆德拉確是無人出其右者,淪肌浹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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