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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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它決定的不只是作品的氣氛,也決定了立基於兩種時間時時對照的平行架構。人類的時間緩慢變老,動物的時間則是快步前進。在母狐狸快速時間的鏡子裡,森林看守人瞥見自己人生短暫,令人憂傷。
在歌劇的第一個場景,森林看守人疲憊地走過森林。「我快累死了,」他嘆了一口氣說,「像是新婚之夜剛過。」然後他坐下來睡著了。在最後的場景,他也響起新婚之日,他又在一棵樹下睡著了。正因為有這樣的人性框架,歌劇的中途歡樂慶祝的母狐狸婚禮才會散發著告別的柔和光芒。
歌劇最終的樂段始於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場景,但這場景卻始終揪著我的心。客棧裡只有森林看守人和小學老師兩人。第三個朋友,也就是神父,被調到另一個村子,已經不在他們身邊了。客棧老闆娘太忙,沒心情講話。小學老師也一樣,沈默寡言——他愛的女人今天跟別人結婚了。所以他們的對話實在乏善可陳:老闆上哪兒去了?去城裡;神父怎麼樣啊?誰知道;森林看守人的狗,牠為什麼沒來?他不喜歡走路了。腳痛,牠老了;跟我們一樣,森林看守人補上一句。我沒看過哪歌歌劇場景的對話無趣到這種地步,我也沒看過那個場景有比這更令人心碎,更真實的悲傷。
楊納切克成功地說出只有歌劇能說的:一家客棧裡的一段無關緊要的閒聊,這般令人無法承受的鄉愁只有靠歌劇才能表達——音樂變成某種情境的第四個維度,倘若沒有音樂,這情境將無足輕重,無人瞥見,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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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老師喝了很多酒,一個人在原野上看見一朵向日葵。他瘋狂地愛著一個女人,他以為那朵花就是她。他跪下來對著向日葵訴說衷情。「不論天涯海角,我都跟妳去。我會把你摟在懷裡。」這個部分不過七個小節,卻有非常強烈的悲愴。我把它們的和弦摘錄如下,讓大家看到,這裡沒有任何一個出乎意料的不協合音(像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有可能出現的)讓人們得以因此理解這個場景告白的滑稽特質:
這正是老楊納切克的智慧:他知道在我們的感覺當中,可笑的真實性是怎麼也不會改變的。小學老師的熱情越是真摯深刻,就越是滑稽。越是悲傷。(順帶一提,試想這個場景如果沒有音樂,將僅止於滑稽。平淡無奇的滑稽。唯有音樂可以讓人瞥見隱藏的憂傷。)且讓我們暫時停留在這首獻給向日葵的情歌。他只有七個小節,沒有反覆,沒有任何延長。這會兒我們聽到的,和華格納的感情意義完全相反,華格納的特色是以長旋律去挖掘、深入、擴大,直至陶醉,而且每次只放大一種感情。在楊納切克的作品裡,感情強烈的程度不遑多讓,但這些感情極為集中,因而簡短。世界就像是旋轉木馬,感覺來來去去、交替、對峙,經常在互不相容的情況下同時響起,而這就構成了楊納切克的音樂無法模仿的張力。《狡猾母狐狸》最初的幾個小節可以為證:感傷無力的鄉愁連奏(legato)動機碰上來攪局的斷奏(staccato)動機,後者以三個快速音符作結,數度反覆,越來越逼人:

這兩個在感情上相反的動機同時呈現,混雜,交疊,對立,它們的同時存在令人擔憂,佔據了四十一個小節,讓人從一開始就沈浸在《狡猾母狐狸》這首令人心碎的田園詩緊繃的感情氛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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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幕:森林看守人向小學老師告辭,離開了客棧。在森林裡,他任由鄉愁佔領思緒,他想到結婚那天,他和妻子在同樣的這些樹下漫步:一手歡樂的個,頌讚一個逝去的春天。所以,這終究也是個中規中矩的感傷結局嗎?不盡然是「中規中矩」的,因為散文式的歌詞不斷在頌讚中插入。先是一群蒼蠅嗡嗡作響十分擾人(小提琴靠近琴馬的運弓法),森林看守人把它們從臉上趕開::「沒有這些蒼蠅,我馬上就可以睡著。」因為,別忘了,他很老,跟腳痛的那隻狗一樣老。不過,在真正睡著之前,他還是唱了好幾個小節。在夢裡,他看見森林裡所有的動物,其中有一隻小母狐狸,那是狡猾母狐狸的女兒。他對牠說:「我要抓住你,就像抓住你媽媽那樣,不過這次我會好好處理你,才不會被人家把你、把我寫在報紙上。」這是影射楊納切克取材的長篇小說是在報上連載的:這是把我們從抒情詩的氣息如此強烈的情境裡喚醒的一個笑話(不過也只是幾秒鐘)。接著,跑來一隻青蛙。「小怪物,你在這兒幹啥。」森林看守人對牠說。青蛙結結巴巴地說:「您以為您看過的那隻青蛙不是我,是我—我的爺爺,他經—經—經常提到您。」這是歌劇最後的幾句話。森林看守人在一棵樹下沈沈睡去(說不定還打著呼),此刻音樂(短暫地,不過是幾個小節)在望情陶醉中盛放。

米蘭‧昆德拉《相遇》,〈VII我的初戀〉,鄉愁最深的歌劇——《狡猾母狐狸》(la renarde rusee)

很抱歉,只能找到第一幕開始和第三幕尾聲,最重要的〈向日葵之歌〉沒有溜。連奏和斷奏很容易分辨,第一幕的四十一個小節從影片開始持續了一分多鐘再行反覆。唱森林守衛人是湯瑪士艾倫先生前幾年在紐約自宅舉槍自殺,我還給他發過訃文。
兩個譜例都是從《相遇》裡翻拍出來。
為什麼是《1Q84》?儘管《相遇》和《1Q84》分屬不同文類,無法比較,我還是要再說一遍一如我對曾兄的回應裡說:村上和昆德拉對楊納切克的理解,天差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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