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3日 星期五

論攝影

衰翁八十雪盈頭,多事還將幻象留。
杜老布衣原本色,謫仙宮錦亦風流。
孫曾隨侍成家慶,朝野傳觀到海陬。
欲為影堂存一紙,寫真更與畫工謀。

俞曲園和十三姨一樣也算個開通人物,照相術傳來中國未久,國人皆視若蛇蠍猛獸,謂攝影,取魂攝魄者也,獨白頭大儒不作此想,挈曾孫平伯留下合照一幀並賦詩記事,洵為美談。










俞樾的〈春在堂楹聯錄存序〉

關於俞平伯和紅樓夢,目前手上的書只以下幾種:
紅學才子俞平伯的圖像俞平伯的后半生的圖像
傳記兩種,同一位作者,說是俞先生世交後人。
红学:1954的圖像
偉大的領導人親手發動的那場禍事,從此俞先生就要遭罪了。
紅樓夢評論集的圖像
小鬼扳閻王,要不是老毛在後頭撐腰,李希凡和藍翎這兩個小子怎麼就有好大力氣?

红楼梦辨的圖像红楼梦研究的圖像紅樓夢研究(插圖本)的圖像
幾個《紅樓夢辨》和《紅樓夢研究》的版本。
紅樓心解的圖像
有收錄曾載於香港大公報紅樓夢隨筆的《紅樓心解》。
红楼梦(俞平伯校,启功注)的圖像
接下來就是這套了,好想要哦。
大概知道看了許久,行行復行行瓜飯樓我只看了小三十回。

2008年6月12日 星期四

何處有香丘?

【二十三】
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青春之戀,是天國之戀。表面上看,是地上兩個人的相互傾慕,深一些看,卻是天上兩顆星星的詩意情誼與生死情誼。來到人間之前,這對情侶就在天國留下一段以甘露澤溉仙草的初戀故事,降臨人世後,又演出一場傷心刻骨的還淚悲劇。天國之戀不是神話,而是生命深處的心靈之戀。賈寶玉與林黛玉潛意識中都有一種鄉愁,這種鄉愁便是對初戀的記憶。他們第一次見面,一個覺得『眼熟』,一個覺得『見過』,這就是記憶。他們到達人間的第二次相逢相愛,只是天國之戀的繼續。『木石前緣』與『金玉良緣』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天國之戀,一個是世俗之戀。林黛玉是天真的,薛寶釵是世故的。如果說寶玉是亞當,夏娃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寶釵。

【二十四】
林黛玉常常落淚。他和賈寶玉的戀情從淺處看是悲切,從深處看則是充實。林、賈的愛情是中國文學中最富有文化含量也最有靈魂含量的愛情。他們的每次傾吐每次衝突都可以開掘出意義,特別是用詩所作的交流,更是意義非常。《紅樓夢》中最精彩的兩首長詩,一首是黛玉的《葬花詞》,一首是賈寶玉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林黛玉詠嘆之後,為之『癡倒』、『慟倒』的是賈寶玉,賈寶玉祭奠後為之傾倒的是林黛玉,他們互為知音。這兩首千古絕唱發表時,聽眾都只有一個。林、賈是真正的詩人,他們不知何為社會效應,寧可讓一人之嘖嘖,不求萬人之諤諤。

【二十五】
中國的文人畫把不見人間煙火的『逸境』視為比『神境』更高的境界。但是,通常只知道逸境在大自然之中,不知道逸境也可以在人際關係中。《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極為密切,但是他們的關係卻有一種看不見又可感覺得到『逸境』狀態。他們之間,絕對不談論俗人俗事。不僅放下政治,而且放下社會。世俗的是非究竟,進入不了他們的心靈。他們是個體情感中人,不是社會關係中人。他們倆的關係,是無關係的關係。這種關係的『逸境』狀態,是一種萬物本真契入性情的詩意狀態,連爭吵都富有詩意。

【二十六】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先知先覺,賈寶玉是後知後覺。王熙鳳等雖極聰明,實際上是不知不覺,即永遠未能對人生擁有根本性的體悟。『無立足境,是方乾淨』,是林黛玉先體悟到的,然後才啟發了賈寶玉。賈寶玉的覺悟是對本真己我的守待。那些勸導他的、熟讀文章經典的賈政、北靜王(水溶)等,誤認為陷入功名利祿世界的自己是本來意義上的自我,以陷阱為大道正道,其實是不知不覺。《紅樓夢》中的人物數百人,屬於大徹大悟的,只有黛玉、寶玉二人。

【二十七】
快樂在自然之中,不在意志之中。在哲學上,『自然』的對立項是『意志』。釋迦牟尼永遠微笑著,因為告別了宮廷權力意志,便得到大快樂。莊子發現自然之道,也得大快樂,連妻子死了,也鼓盆而歌。慧能放逐概念,明白四達,贏得大自在,也是大快樂。陶淵明回歸田園後,也有羈鳥還林、池魚歸淵的大快樂,所以他沒有王維、孟浩然式的惆悵。林黛玉與賈寶玉的的愛戀過程,是林黛玉的『還淚』過程,還淚中有傷感,也有傷感到極處的大快樂。『還淚』是美,不是苦難。『淚盡』是個悲劇,又是一個大解脫。『人向廣寒奔』,林黛玉最後走出被權力意志戲弄的人間,得的是大自由,可惜《紅樓夢》後四十回未寫出這一層。

【二十八】
有對立才有密切。林黛玉動不動就和賈寶玉『吵架』,處處對立,因為她和他最密切。重視他者,才能為愛而焦慮而死亡。沒有對立,一切順乎自然,雖然沒有緊張,但也沒有對他者的承擔。莊子強調自然,要抹掉的就是對立。包括生與死的對立,禍與福的對立等等,因此,它對死沒有緊張,更沒有恐懼。莊子說『其生若浮,其死若休』;『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至樂》)。他的『齊物』思想,包括齊生死、齊浮沉、齊壽夭等,在一切對立中采取逍遙(不在乎)的態度。既然沒有生死的界線,沒有此岸彼岸的分別,也就沒有辭世的悲傷,所以他的妻子死了,他照樣鼓盆而歌。賈寶玉對死不是這種態度,他聽到秦可卿死訊時,竟傷心得吐血,聽到林黛玉、鴛鴦死時更是痛哭以至發呆。《紅樓夢》反抗儒教,喜歡莊禪,但與莊子思想並不相等。莊子不相信情的實在,曹雪芹的骨子裡還是相信情是最後的實在。

【二十九】
賈寶玉是賈府的寵兒,天生的快樂王子,未受過任何磨難,缺少對腥風血雨的感受。黛玉則不同,她的母親過早去世,孤苦伶仃,漂流到外婆家後,寄人籬下,被人視為不合群的異端,因此,她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憂患之感。這種經歷使她比賈寶玉深刻,因此,她的詩總是比賈寶玉的詩更有深度。
花開花落,似乎很平常,然而,林黛玉卻真正了解它的悲劇內涵。花朵的盛開只是風霜相逼的結果。鮮花在艱難中生根、孕育、萌動、含苞、怒放。怒放的片刻,恰如加繆(卡繆)筆下的神話英雄西西弗斯,辛辛苦苦把石頭推到山頂,而一旦到達山頂,接下去便是滾落,再接下去又是一番往上推的苦鬥。花的命運也是如此,花開總是緊緊連著花落。可是,落紅化作春泥之後,明年又是一番艱辛,一場掙扎,又是一輪怪圈似的奮戰與毀滅。林黛玉顯然深深地瞭解人生這種無可逃遁的悲劇性。

【三十】
在『生命——宇宙』的大語境中,人只不過是到地球上走一回的過客,詩人更是永遠的流浪漢,不會有固定的立足之地,不會有終極的凱旋門。林黛玉比賈寶玉悟性更高,她更早地悟到這一點,因此,當寶玉寫下禪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時,黛玉立即給予點破:『無立足境,是方乾淨。』林黛玉補上這八字禪思禪核,是《紅樓夢》的文眼和最高境界。無立足境,無常住所,永遠行走,永遠漂流,才會放下佔有的欲望。本來無一物,現在又不執著於功名利祿和瓊樓玉宇,自然不會陷入泥濁世界中。這是林黛玉對賈寶玉的詩意提示。男人的眼睛總是被佔有的欲望和野心所遮蔽而窄化了,賈寶玉雖然也是男性,但他在林黛玉的指引下不斷地放下欲望,不斷提升和擴大眼界。林黛玉實際上是引導賈寶玉前行的女神。

【三十一】
林黛玉真不愧是大觀園裡的首席詩人。她的《葬花詞》,不僅寫出大悲傷,而且寫出大蒼涼。詩中所問,都是摧人心魄的『天問』。『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特別讓人震撼的是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是千古絕『問』。天地的始末,生命的歸宿,時間的大空曠,空間的大混沌,全在提問中。林黛玉不僅有陳子昂蒼涼的恢弘,而且還有陳子昂所缺少的蒼涼中的空靈與飄逸。一個弱女子,寫出如此的蒼涼感,這才是生命——宇宙境界。和這一境界相比,歷史顯得很輕,家國境界顯得很小。李清照的『淒淒、慘慘、戚戚』就是屬於這後一種境界。生命宇宙語境大於國家歷史語境,能在生命宇宙境界中飛馳的詩魂,才是大詩魂。
《葬花詞》是一首美麗生命的挽歌,挽歌的一般境界是淒美,高一點的境界是孤寒,最高的境界是空寂。《葬花詞》由低入高,最後抵達絕頂處。

【三十二】
賈寶玉在林黛玉面前顯得很傻很笨,林黛玉的智慧總是高出賈寶玉一籌。但林黛玉卻很愛他,一見如故,一往情深,一路還淚。因為她知道他是一個大愛者,倘若那時基督的名字已進入中國,他一定會知道他就是一個成道中的基督,假如那時她能到西方閱讀文學經典,她也一定會知道他就是尤利西斯似的『偉大的流浪情勝』,從靈河岸邊到三生石畔一直漂流到地球東方的情癡情聖。賈寶玉雖然傻,但各種道理一經林黛玉點撥就通。大愛者有慈悲心,仁慈的胸懷,不僅最為廣闊,也最為通暢,慈悲與悟性是相通的,愈是慈悲,愈容易接受真理,愈容易悟道。愛能打通心靈,恨卻只能堵塞心靈。被仇恨佔據的頭腦,最難開竅。

【三十三】
說林黛玉『多愁善感』,過於平淡。林黛玉的愁,不是一般的愁,而是愁到骨子裡的幽怨;林黛玉的感,不是一般的感,而是深到骨子裡的感。人們都知道林黛玉『愁』,但往往不知道她的愁乃是永遠的情感鄉愁。那遙遠的靈河岸邊三生石畔,是她的故鄉,是她和神瑛侍者的『伊甸園』,她和他共享的是甘露灌灑的乾淨歲月,是生命與天地萬物相融相契的澄明時光。現在落到人間,雖然往日的侍者還愛著她,但卻不能整個屬於她,而且這個人間,到處是冷漠與猜忌的目光,他在此處的生活太不相宜,愈是感到不相宜,鄉愁就愈深,一直深到無窮無盡處。這種被天國的甘露與現實的淚水泡浸出來又深化到骨子裡的纏綿,是柔美的極致。什麼可以和這種美相比呢?似乎只有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才像她。俄羅斯這位天才創造的音樂,是一種純粹的憂傷和刻骨的纏綿,他把人性的至真至柔推向最深處,苦得讓人感到甜蜜,正如林黛玉憂傷得讓人產生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快樂。

【三十四】
黛玉在《葬花詞》中說:『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最美的花朵,卻最脆弱,最難持久,這是最令人惋惜的。少女之美,是一次性的美,一剎那的美,它是人間的至真至美,也最脆弱,最難持久。感悟到至美的短暫、易脆與難以再生,便是最深刻的傷感。林黛玉是中國最美的生命景觀。她太稀有,太珍貴,根本無法在爾虞我詐的世上存活。這不是個例,蘇格拉底和耶穌也無法活在他們的時代。一個最善良、最珍貴的稀有生命被釘在十字架上飽受苦難。中國沒有空間可容林黛玉這種生命景觀,這是為什麼?《葬花詞》寄托著曹雪芹的夢:讓稀有的花朵、少女能夠長久存活,能夠免受摧殘。
《紅樓夢》悟的圖像
《紅樓夢悟‧上篇》p.17-23,劉再復。三聯書店

劉再復真雪芹知音,真顰卿知己。